建平二年初，我随西凉使团抵达了酒泉，也就是西凉的国都。西凉那个总使臣姓崔，很热情也很健谈，让我这一个多月的路途过得没那么沉闷。

西凉的皇宫和魏国的差不多，就是西凉的更大气粗犷一点，而魏国的更别致婉约一些。

我在大殿的接风宴上见到了西凉的老国王，大概五十左右的样子，果然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，与宴的宫妃们燕瘦环肥，有汉人有胡人也有金发碧眼的西域人，各个娇媚年轻。

我呸！

我在心里暗骂一声，这老东西喜欢四处猎艳的传闻果然是真的，这老色魔过的比李瑶光他亲爹还荒唐。

他一看见我，浑浊的双眼里猛地迸发出惊喜的光彩，他冲着左右的几个老臣说：“你们快看，像不像，像不像昭武将军！”

几个曾经见过我母后的老臣都连连称像，我心说，我母后熟人还不少。

西凉国王长叹一声，昭武将军她老人家一晃都已经走了十四年了，她的宝贝女儿竟都这么大了。

我听他这么说，忍不住问他：“陛下您和我母后很熟？”

他一听这话来了精神，说：“何止是熟，我这条命都是她给的！”

这句话信息量太大，我也确实拿不准我母后到底有没有私生子，于是面色不虞地和他确认：“您贵庚?”

他听完一愣，马上明白了我会错意了，哈哈大笑回答道：“孤今年五十一，只比你母亲小四岁，孤的意思是你母亲救过我的命。”

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抬头正对上他打量的目光。老西凉王神色有些怅然，似乎透过我看到了故人，颇为怀念地说道：

“昭武将军的旧事，我之前给身边的人提过很多次了，如今再给你这个小丫头讲一次吧！”

说完便将他与我母后的相识娓娓道来：

“四国伐胡的第二年，我才十九岁，老婆都还没娶几个，差点死在了山东的青州。我当时守了青州两个月，胡人诈降后，我便带人出了城。

当时我身边的亲兵全死了，只远远的看见北边隐约来了人马，打着魏国的旌旗，但是我摔下了马，胡人的刀贴着我后颈就来了，我心想，太迟了，就算是天神下凡我也活不成了。

我闭上了眼，结果那个胡人的刀没有落下来，他的头却碎成了几块，门庭中央直直地插着一只箭。

我朝箭来的方向望，遥遥望见几百步外的地方有个挽弓的身影，那救下我的好汉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。

我不认为这是凡人极限能够做到的事情，中原外邦里即便是最擅射的勇士，最大射程也不过是百步，可他现在居然隔着至少三百步，射碎了人类坚硬的头骨。

"但是一支，两支，三支，"他抬手比划箭矢飞行的轨迹，我仿佛隔着三十二年的岁月，又看见了我母后。

"那箭带着千钧之力，隔着这么远，一箭一个胡人的脑袋，帮我干掉了离我最近的几个胡兵。

那好汉只射了四支就不射了，因为他力气实在太大，弓已经被他拉断了。而我没有辜负他给我争取的宝贵生机，抄起胡人的刀，就和他们互砍。

那好汉胯下的马快的像飞一样，几息之间就冲到了我的眼前，他大喝一声“上马！”，我便朝她伸手，然后就感觉一股大力把我直接掀到了马上。我上了马才发现，救我的好汉，居然是个女人！

胡人不肯放过我这条大鱼，在我俩后面追，我问她：你带了多少救兵来。她回我，加上她一共九十一人。

我两眼一抹黑，朝她大喊：大姐，那胡虏最少有三百多人。

她说没事没事，问题不大，三百又不是三千。

当时四国北伐军队里有女将不是什么稀罕事，所以我不知道她就是你们魏国赫赫有名的昭武将军，于是心说:

你吹什么牛！！！

她接着和我大声说，青州是她老家，谢谢我替她守住了她家祖坟，她列祖列宗也都谢谢我！

我连忙也大声回她：不用谢，您列祖列宗也太客气了！

（北平王府是宋氏的旁系，宋钦莲本家在北齐的青州）

她的列祖列宗确实很客气，因为我俩一路上仿佛有鬼神相助，流矢这么多，全都像长了眼睛一样，统统避开了我们。

你母亲杀人的时候，简直像地府来的修罗判官，冷静的吓人，无悲无喜的看着那些冲上前的胡人。”

说到这，西凉王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：

“那绝对不是看活人的眼神，或者说被她看到的，和死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了。

我那年虽然才十九，但也是在前线上熬了两年的，但我从没见过杀人像切菜一样的场面。太可怕了，那不是十步杀一人，简直是一步杀十人了。她一枪扫上去，断臂碎肉横飞，那雷霆万钧的力道，对方的战马都被生生打跪了。

她的部下跟在她后面断后，她则冲在前面撕开突围的口子，等她劈到四十多个人的时候，已经没有胡人敢上前拦我们了，全都吓破了胆子。

青州的守门士兵将城门大开，我们顺利地突围回城。

当时我就想，老天保佑，辛亏她不是胡人那边的将军！然后我又想，不管她是谁，我回去定要把她搞到手，放我们西凉镇国！”

我恍然大悟：“所以我母亲救了您，您便要娶她，求娶不成，又要娶她女儿，您这是恩将仇报!”

西凉王冲我一乐，用颇为怀念的口吻道：“你这尖牙利齿的样子真的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啊。”

随后，他又解释：“娶你的人不是我，但我若不用皇后之位求娶，你们魏国新皇怕是不肯放你离开。

“我有二十多个孩子，适龄又还未婚配的皇子还有那么七八个，明日我把他们叫过来，你选一个好看的就是了。”

原来不用嫁给这个老东西，我长舒一口气的同时，又回他：

“好不好看都无所谓了”

我想起来一切祸端的滥觞，就是我贪图李瑶光的美色才有了后面的事情，顿时肝火大动，瞋目切齿的说：

“因为漂亮的男人，都不是好东西！”

“叫…嗯…是叫李瑶光是吧？”西凉王一眼看出我在想谁，摸索着胡茬思索：“是柔然郁久氏的小子，现在好像在敕勒那边做到了左大将...”

“你怎么知道？！”我的心情几乎是可以用惊悚来形容了，为什么西凉的国王，会隔着两国都城近四千里地，探查到我和李瑶光的那些破事？！

“哦，你母亲曾托我帮她照看你，不在你身边插个眼睛，我怎么给她看孩子？”

我忽然可悲的意识到，我的公主府不能说是密不透风，也只能被称为四通八达，早就被各方势力渗透的像筛子一样了。

“何况你们贵妃都能在你身边插探子，我凭什么不能插？”

西凉王理不直气也壮的说：“而且要是没有那几个探子给我送信，我们西凉也不能及时把你接出来，那你二哥现在已经把你剐了。”

“唉，说起你二哥，真可惜你母亲给你大哥打的江山，全便宜了二皇子。”

说到这里，西凉王又开始给我们回忆起关于我母后的旧事：

“我与你母亲同袍九年，我们共事的第九年，我同你母亲讲，我们再往北打吧。

她说差不多得了，给她儿子打太多地盘，她儿子不一定能守住。

我说，那至少要把柔然里最厉害的敕勒打服吧，要不然胡人的性子你也知道的，不打服他们，就没完没了的，你死了之后，他们就要欺负你儿子你孙子了。

她说好吧好吧，姐就满足你这一次吧。

那一刻，我感动的热泪盈眶，虔诚地向她行礼，高呼：

你，是我的神！！！

结果她让我别整这死出。

可惜差一点啊，小丫头啊，你知道吗？我们一路打到了乌尔格（今蒙古国首都，乌兰巴托），也就是敕勒的可汗王庭，也差一点就生擒了敕勒的大可汗，只要敕勒降了，外邦其他势力，不管是西域还是柔然的其他胡族，根本无法和中原叫板！

结果你哥哥病了，消息传到军前已经是半个月后了，你母亲看完魏宫来的信就要回去。

临战换将乃是兵家大忌，我抱着她的腿就喊：莲姐！你不能走！

她力气大的像熊，不容分说地一把扯起我。

她说她孩子病的厉害，必须要回去。另外三国将军里，她就信得过我，她把兵权给了她副将，也就是你小舅舅宋钦山，她让我带着宋钦山和其他两国继续打，你舅舅那时候比我还小两岁。

你母亲一走，南陈和北齐就不听指挥了，他们本来就不积极。

尤其是南陈，几乎是让你母亲逼着来的，最开始的时候南陈和外邦几乎不接壤，南陈的皇帝是个老狐狸，让我们三国和外邦纠缠，他自己按兵不动。

南陈不止不帮忙，还落井下石，每次看我们西凉和你们大魏出兵了，国内空虚，就会去有争议的边境线上，占几座城池。

我们西凉当时让烦的不胜其扰，但也拿南陈没办法，还是你母亲出面想了个招。她以魏国的名义蹿了个局，四国都派人去了，去了之后才知道，你母亲是要组队四国伐胡。

（北伐1/4中…）

南陈不服：我们又不和胡人接壤，凭什么我们也要去！

你母亲说：又想捡现成的是吧？你们要是不去，我去整顿北边前，就先收拾你们南陈，要是不信大可以试试，勿谓言之不预也！

南陈的使者气坏了，说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，何况还是个女人。

于是南陈说:试试就逝世!

三个月后，四国的将军就坐到一个桌上讨论进攻方案了。

(北伐4/4，匹配成功，开始北伐)

再说回四国围剿敕勒王庭，南陈和北齐伏兵不动后，敕勒就反应过来了。

敕勒里绿眼睛的右贤王，像条毒蛇一样狡猾，他很快探查到你母亲走了的消息，派人到处说你母亲跑了，说契俟奚勃回地狱去了，导致军心涣散。

其他两国都心怀鬼胎，反正中土的地打下来的也够多了，所以他们直接按甲不动，我瞬间懵了，我不敢拿整个西凉和你们的魏国的那点家底去赌。

要是打输了，西凉和魏国元气大伤，另外两国直接就能反戈一击。

于是，我们鸣金撤兵了。

淮南离着乌尔格有四千多里，你母亲一路上跑死了三匹血汗马，而你哥哥....那可怜的孩子，硬生生的又撑了半个月，撑到你母亲回去，见了一面才闭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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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我隔着两国给她写信，我让她和我继续去伐胡，她说不去了，说没意思，家里的皇位都没人传了，打这么多地盘给谁看呢？

我那年二十八了，因为年轻时长得风流倜傥，妻妾也多，所以孩子多的我自己都认不过来，但你母亲那年都三十二了，只有你哥哥一个孩子。我知道这对她打击太大了，于是我觉得让她静静也好。

年底的时候，我趁两国互相朝贺，又给她写信，我说，咱俩去打敕勒吧，你猜她回我什么？”

我朝西凉王摇了摇头，想不出我母后当时回了她什么。

西凉王一脸愤慨：“他娘的，她居然回我，她要在魏国安心养胎？？！

我那时候才知道她怀上了你——永乐公主。

第二年冬天，我继位了，你也出生了，我送了很多贺礼和珍贵的补品，然后我耐心地等她出了月子，估摸她身子养的差不多了，又给她写信。

说实话，我这么多妻妾，没有一个人生孩子能让我这么禅精竭虑，操这么多心。

我给她写信说，别窝在魏宫里奶孩子了，我带你出关，咱去给你闺女打点嫁妆吧。

她回我:首先，我们魏宫有奶娘，孩子不需要她亲自奶。其次，就我俩手上的本事，谁带谁还不一定。最后，她这次真的累了，不想打了，她想陪在她的舒舒身边，看着她长大成人，看着她安康永乐。

这时候，我慌了，我意识到，她是真的不打算出山了，这怎么能行呢?老子的敕勒还没打完啊，西域也没去，高庭美姬的屁股我还没摸到呢！

我急了，给她写信：我知道你男人不行，你来西凉吧，带着你孩子过来，我跟孩子姓都行。

只要你肯来，我们西凉的位子，除了我这把，前朝和后宫的，您老人家随便挑！

这次她没有回信，只托人给我送了一根掰弯的精铁马槊，碗口粗。

我琢磨了半个月没明白啥意思，就写信问她，她这是要和我掰掰腕子的意思吗？

但那马槊我掰过。因为我寻思难得她送我东西，给掰直了也能凑合用用，但我用尽全力也纹丝不动。

这次她给我回信了，还托人给我拿来了另外一根铁马槊，但是这根是断的，断口整整齐齐。

我是真摸不透你母亲的意思，于是我拆开信，她洋洋洒洒写了八页纸，我和她认识七年，第一次见她一口气能说这么多话。

她在信里骂我，骂我脖子以上简直如同摆设一般，因为我天天写乱八七糟的信，她现在快让魏官们骂死了，我这才反应过来，两国皇室间的书信往来，在你们魏国算是公文，鸿胪寺和主客曹都是有权查阅的。

她这次真的生气了，因为她在信里说，我要是再写信骚扰她，下次被掰成两段的，就是我脊骨。

我这才反应过来，那马槊，是她用手掰弯的，我心知肚明我的脊柱骨绝对没有精铁硬，往后就再也没有给她写信。”

西凉王那天絮絮叨叨讲了很多，让我感觉像做梦一样。我知道母后能打仗，但我一直以为她是儒将，靠兵法和智慧取胜。之前刘孝川说我母后能举五百斤铜鼎，我还骂他造谣。

纵使母后留下的传说很多，但我是真的没法把记忆里眉眼温柔的女子，和“力拔山兮气盖世”联系在一起。

我更想象不到母后在外面居然是徒手断铁，力能裂马，让西凉王甘拜下风的“北伐第一猛士”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