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 季叔拜县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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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点灯后,李严坐着顶小轿去了县衙。他如今面颐园额颇具富相,一看便知是位不为升斗米麦操心的士绅。

  李府三老爷是享福惜身之人。像他的祖父那样为大义捐躯,或如英年早逝的父亲那样劳碌都不是李严期待的。

  他更希望子孙绕膝,做个长长久久的富家翁。

  今天下午三生堂的老周来给儿媳妇朱氏把过脉,确定有喜,这个消息让他像喝了蜜水般浑身上下都透着舒坦。

  不过现在他着急的却不是庆祝的宴席,而是趁自己的兄长——大老爷李肃还没从南昌归来,赶紧找范县尊把分家的事商定才是正经。

  正想着,轿子停了,他估摸长随林子夫拿了自己的名片正往县尊府上投刺。

  果然,不一会儿林子夫的声音在轿外低声道:“老爷,县尊请您到花厅叙话。”

  李严“嗯”了声,双抬轿子又走起来,很快再次停下、落轿,帘子掀起。

  李严从里面走出来,手扶平定巾抬头看了看,整理下身上的道袍,转身跟着名提着灯笼的范府家人步入宝瓶门。

  方才轿子走县衙后门进来,停在花园夹道。去花厅的话需绕过花园和眷属居住的区域才可。李严来过多次,对这里很熟悉了。

  一般县令每日卯时(5-7点)到前衙开始办公,酉时(17-19点)散衙后回到后衙与家人同处。

  不过李严知道只要没什么大事情,本县都会在酉时初刻(17:30)便散衙。

  范太尊回到后面用过夕食,正好是现在的时间——戊时初刻(19:00-19:30)左右。

  这会儿是一天最放松,且最适合谈些隐秘事的辰光。

  刚迈进月亮门,就看到范县令一身居家深衣大氅,已经在花厅台阶下背着手相迎。

  “哎呀呀,县尊老大人在上,学生怎敢劳您大驾,罪过、罪过!”

  李严是举人身份随时可以出任县吏员或代理县令的,所以他对范县令自称“学生”。

  “选之(李严的字)老弟和我还这样客气?哈哈,今夜月色正好,老夫正需一友相伴,你我花厅品茶赏月如何?”

  范县令小眼睛眯成细缝,心里却猜不出什么缘故让李严这个时候求见自己。

  两人寒暄已毕,李严扶着范县令共同步入花厅面窗并坐,清亮的月光铺洒进来,照在屋内盛开的白色牡丹上,花瓣透出蓝莹莹神秘的色彩。

  很快有小厮煮好茶水,为二人烫净细瓷小杯,斟满金色的茶水后退了出去。

  范县令先是问了李著的情形,闻听朱氏有喜忙贺他双喜临门。

  聊了两句收成和铺面生意上的话,便低着头呷茶水,随后不紧不慢地问他说:“选之,你家中喜事连连,不好生铺排庆贺却提灯照影来见本县,可是有什么要事?”

  “大人明鉴千里!学生此来确实有桩家事不知该如何处理,特向县尊请教。”

  “啊?”范县令增么也没想到是“家事”,他愣了下,放下茶盏揣起手皱眉:“贤弟,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,你这……好像是要给老夫出难题呵?”

  “不敢、不敢,学生怎会做那等事呢?只因这桩事涉及人伦与法度,学生举棋不定久矣,如鲠在喉啊,所以才来求教。

  大人本县父母,见识广博、法务熟悉,万望大人给与指点一、二,学生必然知恩图报!”说着李严离席,深深下拜。

  范县令听他这么说,这才重新露出笑容,伸手扶起李严请他归位,同时说::“好吧,既然选之你虚心上门,我也不好一推了之。

  你且把前后讲来我听听,究竟是何事令你这样不安呢?”

  李严心中大喜,忙把自家父亲去世前后情形,以及李肃把持家产的事由大致说了一遍。

  范县令才听了前边几句,想起与李丹对话,他已心中有数,脸上却没显。手捋胡须想了想说:

  “照贤弟说法,你兄长接管家务后抚养文成公和足下成人,你二兄做到知府,你自家也是举人功名。贵府兄友弟恭,可喜可贺,然则这又有什么毛病呢?”

  “这……,”李严心说:敢情我白讲?老东西非要我自己揭开这层不可!

  只好回答:“大人呐,兄友弟恭这是圣人教诲,原有之义。

  但是……,大兄他把持家产多年,即便我兄弟二人成婚后也未主动提及划分家产之事,而我二人因大兄养育之恩,亦不好开口,故而拖延至今。

  但现在二兄没于王事,家中交由寡嫂主持,两家的孩子们也都大了,再拖下去不是个办法。

  一大家子男男女女住在一起也越来越不方便,才起了是否该划分清楚,然后三家各过的心思。

  “唔!了解!”范县令点头:“这是你三房的意思,还是三家都有这个想法呢?”

  “拙荆与二嫂商量过,那边也正有此意,只是大兄在南昌未归,所以还未与长房说。”

  “既如此,等燕若(李肃的字)回来,你们三家一起商议不就好了,何必再来寻我?”范县令拍开两手,似笑非笑。

  李严尴尬地咳了声,低眉顺眼回答:“大人说的是,本该我们自家的事自家讲清楚便罢。

  不过……这事既涉及律条,又包含人情义理,该先顾哪头,学生实在愚钝,故而求教。”

  他绕着弯子说半天,总算来到核心了。

  范县令呵呵一笑:“选之的意思,长兄养育乃恩情,分家而居却合乎法理,孰重孰轻你现在难分首尾,可是这话?”

  “正是、正是!”

  “那我来问你,何为法、何为情?”

  “这……,法者天理之道显也,天子奉天理而行世间国法,以秩序江山社稷。

  情者,喜怒哀惧爱恶欲,七者弗学而能(礼记·礼运)。所谓‘发乎人间,合乎人心而已’(慎子)。故国法上顺天理,下及人情。”

  “着!”范县令点头:“既如此说,国法高于人情,两者冲突之时,自当以国法为先。选之可同意否?”

  李严想想,却不知这话和自家有什么关系,同意说:“自是如此!”

  “好!”范县令起身走到月光下,背着手缓缓道:“我朝行两税之法,即按户收丁税,按田亩收地税,又以不同户等摊派赋役。

  你兄长虽然把持家财,但贵府二房、三房却因此从未如数缴纳赋税。这个你先心里有数,然后咱们再说其它。”

  “范大人的意思是……?”李严忽然明白了,范县令的意思是自己要分家,就得揭开这么多年李家瞒报户等、丁口的情形,并补缴积欠的赋税。

  这个老滑头!他暗骂一句。不过心里迅速地做个算计,还是带着笑说:“学生以为遵纪守法乃是良民天职。

  如果大人能够居中调停,令吾等妥善划分而又不失体面,这些积欠的正税我们是愿意补上的。”

  正税也就是朝廷规定要缴纳的正役捐代(前所说雇人代行差役)和税粮,不过李严耍个滑头,没提是否要补齐县里摊派的杂泛差役捐代。

  这个数却是大头,两家即便分摊也还是会令人肉疼!

  “大人仁厚爱民,万望相助,学生粉身碎骨,无以为报!”李严说着,为范县令斟满茶杯,然后悄悄从袖中摸出张折好的银票垫在杯底。

  捋须望月的县尊用余光看到这一举动,嘴角微微上扬,点头道:

  “这个好说、好说。尊府诗书世家,燕若又曾侍奉今上,我相信定是诸事烦扰造成误会,知错就改、善莫大焉。

  大道奉行,这点小小不然的失误算不得什么。孰能无过?”说完两人相对而笑。

  “不过,假使分家,又该如何析产呢?贤弟可有腹案了?”范县令回到椅子上坐下。

  “这个……,”李严心思一转,问:“难道不该是各房均分吗?”

  “诶,如此则差矣!”

  范县令摇着头说:“你大兄虽然把持家产,有过违法隐瞒举止,但他存心忠厚,抚养你兄弟出人头地、成婚嫁娶。

  而今你子嗣、后辈中也出了秀才和举人,这一切难道不该感念他的恩德么?

  若是硬行均分,恐怕你族中有人以为不平,倒让事情不好看了。你说是这个道理不?”

  “呃,”李严皱皱眉,但也知道范县令说的实话,只是比较委婉,没有说李肃可能会直接与他冲突。

  二房女流,大哥还会投鼠忌器,最可能是将怒火直接撒在自己头上。

  李严心中暗惊,小心看看范县令,问:“县尊大人有何妙计?”

  “妙计谈不上。”范县令摆摆手:“你虽占理,但事情不可以这样做,做了别人闲话会说你三老爷恩将仇报的。

  话到这里,具体怎样做还要你回去同二房仔细商议,总之要燕若那边可以接受,族里又无话可说才好。

  比如承诺析产之后你们两房另置居所,将祖宅交予长房经管等等。

  似这样的条件,我估计燕若应该可以接受。当然,必要时我定会居中协调。”

  他当然乐意协调,以便吃完二、三房回头再吃长房,反正也不会亏本。

  李严听他这说,渐渐明白他的意思,心里打个旋有了些主张,想着回去后和三奶奶交代清楚,着她再去说服二嫂高氏。

  想到这里又记起二房还有要分家的事来,忙向范县令提了。

  县尊大老爷听完抚掌呵呵笑道:“只要你三家先先将祖产析分清楚,她家的事情也就不难。

  不过,二奶奶若是惦记着妾室的嫁妆,我劝她不要想。

  一来据我所知人家家中是庐江巨贾,产业都在江北,我小小余干县令无权过问;二来虽然文成公不在,可也不是她这个大娘子想如何便能如何的。

  那屋里不是还有你家三郎么?二奶奶这个名义上的母亲虽然可以表示同意本房析产,但具体做起来却是三郎和五郎兄弟之间的事。

  他两个一个已是束发之年(即年满十五岁,可以应征从军或服差役的年纪),一个是有功名的秀才,岂容她女人家插手?最多我到现场说和顺便做个见证就是了。”

  “大人若能到场,再好不过!”李严心想看来二房这边自己占不到大便宜,能帮到这地步也就是了,不再多说。

  少不得回去让那小钱氏再备份礼给范太尊,自己何必在两个寡妇中间乱跳?没得招人闲话!

  送李严到门口,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月亮门的另一侧,范县令这才转身进去,急急地拿起茶杯,取出银票来看,却是张二十两的银票。

  嘿嘿,分家?那你们就分好了。范县令得意地笑笑。那李家二房还要接着和妾室分,真是好笑!

  范县令晃着八字步往寝室走,想着今晚陪侍的应该是哪个来的?

  不管谁,估计李家这次能给自己带来一、二百两银子的收入。今晚身边的这人儿定是个有福气的,值得老爷我好好疼爱哟!

  李严到家,对着舒氏把范县尊的话学了遍,三奶奶已经心里有数:“大老爷也是个明白的,他其实不愿掺和二房的故事,老爷可看出来了?”

  “是呵,我也觉得他对二房的事并不上心。你说这是为何?”

  三奶奶摇摇头,说:“至少他看来没有在二房身上挣钱的意思,兴许觉得肉小,又或许顾忌二嫂是个寡妇?管他呢!

  反正大老爷答应帮忙,咱先把祖产搞清楚再说旁的。不过县尊这个话很有意思,他说有俩后辈在,二房的事不是二嫂说了算的。这个话你怎么看?”

  “若是三郎和五郎兄弟俩之间说话,那就容易得很,五郎并不懂那么多弯弯绕,他又是个读书种子,对三郎唯唯诺诺的,最后还不是三郎说如何就如何?

  当然,三郎也不是爱欺负人的,起码他能让自己和小钱氏在这件事上不吃亏!”李严回答。

  “老爷说的是。”舒氏点头:“我们在这件事上都不伸手,那二嫂也就不好意思伸手,由着俩孩子自己决定。这样,我就算对得起小钱氏了。”

  李严头枕着胳膊想想,叹口气:“我要不是看在孩子们份上也不想和大兄闹这出,不过这件事上起码我们是遵守律条的并未过分。

  只是三家分开,这偌大个李府可就要凋零下来了。”他这话指的是长房无男儿继承家业,想想刚刚恢复点元气又要这样,李府怎么就没有消停的那天呢?

  “其实小钱氏也不容易。”三奶奶贴着男人的胳膊轻声说:“她一人抚养三郎,现在又要被当家大娘子分割出去单立门户。唉,这要是小门小户的,如何受得起这样作践?

  二嫂那人……我自嫁入你家来,就没觉得她是个好亲近的。嘁,分开也好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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